一只Yvette

风雪夜归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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声名水上书【楼诚】

#二十四节气#
#小满#

   小满,初候苦菜秀,二候靡草死,三候麦秋至。
 
     法国多雨,尽管不如英国,但潮湿的空气还是让明诚觉得有些不舒服。他有关节炎,每每下雨就会疼痛异常。

     十岁之后的阿诚,多半是冷着过来的。上海的冬天虽不如北方寒冷,但潮湿异常。小孩子没被冻死已算万幸,只想着能多穿点衣服,或者能安安稳稳的吃完一碗饭。这些隐晦的痼疾在那时的他看来并不算什么,疼痛的时候,小阿诚就捂着膝盖蜷成小小的一只缩在角落里。后来到了明家,明镜发现了他膝盖疼痛的毛病,就带他去看医生。医馆偏僻,院子里的海棠开的蓬勃,他却觉得冷。明诚问了医生才知道,关节炎可以让人瘫痪。他楞了片刻,问可有治愈方法。医生只是叹气,说好好保养,少走动少受寒。也许老了时候还能走路,只是也许。海棠开的更加妖艳,忸怩的长在院子里,明诚走过去,俯身嗅嗅,皱眉。

     这天又下雨,明诚蹙眉揉揉阴阴的疼着的膝盖,拿起一本书摊开在膝盖上。书页间夹着一封信。
     明楼的信。
     这大概是今天份的最好的消息了,明诚想。
     他轻轻拆开信封,像对待一只猫那样温柔。薄薄的一张纸,背着光就能看到上海烟尘糜醉的痕迹,忸怩而妩媚,臃肿而妖娆。明诚眼眸微阖,手指交叉,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。已是深夜,客厅的灯不够亮,月光只被隔在厚实的墙外,摇摇欲坠的在他头顶睁着半只眼睛,暗黄色的光打在他脸上,带出他模糊不清的轮廓。他有些看不清,蹙了眉峰睁大了眼睛赌气般使劲捏了信纸一下。

  “嚓”

    明诚愣住,他捏碎了信纸一角。这薄薄的纸走了半个地球,中原战火,苏联动乱,什么都没能弄碎他。可他碎在明诚指尖,距离他的心脏只有三十公分的位置。
    三十公分,是心脏到笔尖的距离。
    九千二百七十四千米,是上海到巴黎的距离。
    他从未觉得故乡遥远,只是树叶和风的距离。可现在他突然觉得,这是地球到月球的距离。
    月是故乡明。
    明诚越发觉得这距离沉甸甸的,压得胸口直疼。距离有了重量,九千二百七十四千米的重量,闷闷的压在他身上。
    就像被保鲜膜包裹的世界,肆虐的空旷和窒息。
    明诚捂着膝盖,眉心皱成川字,膝盖愈发疼痛起来。不是刺骨的噬心之痛,而是缓慢臃肿的钝痛,带着一些酸胀无力,从他的膝盖直直冲向大脑。就像失眠时突然出现的刺眼亮光。五月的巴黎,要下雨了。
    他一手揉着膝盖,另一只手不敢使力,轻飘飘的托着这张薄薄的纸。纸上传来微不可察的墨水味道,二人常用的墨水。淡淡的墨水味道像一根针,直直的刺进他鼻腔,然后通透到大脑。他又想起了很多,明楼教他写字,教他念诗,教他读书做人。他对这墨水几乎有种别样的眷恋,这墨水就是明楼,这墨水有属于明楼的,令人安心的味道。就像明楼把他捡回明家的时候,他像只小猫一样晕在他背上,面颊贴着他温暖的毛衣,他努力睁开眼睛,看到了明楼的后脑勺。那天阳光正好,懒洋洋的照在两人身上。
    扎。小明诚这样想。但暖。

    明诚透过这张纸几乎看到整个上海,有明楼在的上海。他飘忽着眼神,把悉心叠好的信纸一层一层展开。明楼清朗大气的字体就像大刀阔斧的战士般,蓦地裸露在巴黎五月的凉风中。明诚打了个冷战,先放下信纸,拿了件大衣披在自己身上。
    明楼先提到工作,巴黎的上海的,说工作尽管受到了些许阻碍,但是还算顺利。倒也庆幸有了阻碍,小阻碍的消失往往预示着更大的困难的来临。他看得开,一切还算如鱼得水。
     道完公事,明楼说家里平安,只是他又开始头痛了。沉疴顽疾,去如抽丝,就像裂缝一点点扩展开来,然后尖针一样的寒风从缝隙中渗透进来,抵挡不住。明楼又说,抵挡不住那便不挡了,有些东西,不可言说,不可言说。
     他怎么敢!明诚在心里暗骂,特意用上了这句几乎成为明楼口头禅的话。
明楼的头痛和明诚的关节炎,都是多年的毛病,治不好的。明楼看得开,想着那就不勉强了。可明诚不依,得了空闲就拽着明楼遍访名医。看了各路医生吃了各种药物,终于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人力可为,也就渐渐的不再提起。他们半开玩笑的说,至少疼痛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。
    活着,总是好的。
    明楼又问明诚,巴黎住的还习惯吗?若是吃喝不习惯便去中餐馆,不要惦着给家里省钱,自己住的舒服最主要。
    以此类推,洋洋洒洒有足足两千字。
    明诚觉得明楼几乎像个老头子了。他嘴角向下撇着,做了个嫌弃的表情,眼角却向上,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。他没打开床头灯,只是坐在窗台上,刚洗过的头发还潮湿着,借着清凌凌的月光看着这封薄薄的信纸,他的目光也是清凌凌的映着月亮的影子。
    像只小鹿。明诚忘了谁这样评价过自己。
    信的末尾,明诚敏锐的发现明楼的字迹开始变得飘忽,他有些好奇了,捏着信纸继续看下去。
    明楼说,渺万里层云,只影向谁去。
    明诚半靠在墙上,信纸被捏了一角,懒懒的搭在他弯曲的膝盖上,他半眯着眼睛开了窗子,窗外带着刚好的湿润温暖的风闯进他的鼻腔,灌进他的大脑。
    他从未感觉这样安静。
    他想起来之前的无数个雨夜,想起来明楼给他念得无数首诗歌。可他从来没念过这首。
    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
    可是…可是他怎么敢?
    膝盖越发疼痛,明诚皱起一张脸,扬起脖颈靠在微凉的窗子上,张开嘴唇大口大口的呼吸着,似乎想把周围的空气全部贪婪进肺里。他阖上眼睑,眼皮不安的抽动着。
    胸中像是有只鼓锤不断敲打着他的心脏,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剧烈的跳动着,明诚觉得它几乎想要跳出他的身体。明诚还有心脏病,这病来的悄无声息,慢条斯理。只是在某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后,他突然眼前发黑,便失去了意识。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,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,眼皮沉重困倦异常。几日下来,本就薄成纸片的身体,更薄了些。明镜看着心疼,却也没有办法。只是找到更好的医生缓慢调理着。
     后来明诚就经常吃药,只是是药三分毒,他不敢多吃,却也不敢不吃。明楼见了不阻拦,眉头却皱的越来越深。
     他托着这张薄薄的纸就像溺水者攥着最后一根稻草。明诚蓦地想起一部电影的片段,被狼群追杀的人类跳入一条冰冷的河水中,被石头卡住了脚,他拼命向上挣扎,头顶距离水面只有几厘米的距离。几厘米就能让他活下来,可他没有。他最终被淹死在浅水下,尸身无处搜寻。他和明楼一起看的这部电影,他忘了主要剧情,却记得这个片段。
    无端的生出绝望。
    几厘米的距离,是一条生命的重量。

    1944年,明楼逝世。
    几厘米的距离,这封信成了明楼的绝笔。
    是明诚杀了明楼。
    明诚按照计划假意叛变,为表忠心,杀掉曾经的主人,取悦当时的上级。明楼走到窗前,为日本人讲解未来上海的经济前景,明诚站在对面的窗子里面,一把狙击枪,要了明楼的命。计划完美,毫无破绽。
    明楼说,出其不意,剑走偏锋 。然后他拍了拍明诚肩膀,让他任务结束后回去巴黎。明楼面色如常,丝毫没有死前的自觉,嘴角还噙着笑意。
     像极了那年二人听戏时,他望向明诚时,眼底的千回百转。那是场名角儿的场子,一票千金,二人穿着舒适的便装,坐在第一排。白瓷素碗里盛着清色的淡茶,上好的沉木桌子上摆着精致的果盘。台上的角儿回眸婉转,二人就侧头耳语,手指跟着节奏轻轻击着桌面,幽闷的木头声音荡在二人耳朵里,回响出了那一整个时代,属于伪装者的时代。
     那天,有雨。明诚的膝盖又开始疼,出门前明楼望着天空,声音低沉。
   “阿诚,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”
   “今天,先生…”
     明楼打断他的话。
   “今天小满,小满有雨,预示丰收。”

     明楼没留下尸骨,火烧去了他的骨骼肌肉,他咽下的那些秘密也一齐被烧掉,没留下任何痕迹。
     这是明楼最想要的结局,一人死换万人生。别说他是个学经济的,就连普通人也知道这生意划算的不得了。
     可明诚想不开,无论如何也想不开,一块大疙瘩硬邦邦的堵在他喉咙口,他吐不出,也咽不下。
     如鲠在喉,芒刺在背。
     明楼没有葬礼,一个叛变的汉奸是不配有葬礼的,甚至连一个牌位都没有,他死的轰轰烈烈又了无痕迹。而明诚杀了他,受到无上荣光,锦旗加身,万人感恩。
     明家不要一位汉奸,日本不要一个叛徒,国家不要一枚棋子。
     可他明诚要一个大哥。

     明诚觉得冷,冷又生出窒息,窒息又生出绝望。膝盖疼的要命,胸口堵的让人发疯。他想哭,可时间太久远,他努力抿起嘴角积蓄泪水,最后也只是眼角可怜兮兮的潮湿了一下。年老了,连演技都忘掉了。明诚这样嘲笑自己。
     他熬过了三十年的岁月,熬过了抗战文革改革,熬过了病痛的不断撕扯,终究没熬过一瞬间的思念肆虐。
     他走的不平静,心脏病突然的复发。开始是胸口痛,他本想着如往常一样忍过去,可是疼痛愈发剧烈,逐渐发散到背部和喉咙,他控制不住的发出呜咽。尽管他再刚强,仍然忍不住着疼痛。明诚大概意识到了什么,扶着墙拼了命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床上。
      他想死的有尊严,他清亮了一辈子,不想失去最后的整洁。
     明诚觉得身体开始向下陷,像是陷到一个无底的棉花堆里。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消失,眼前像是回放般开始了走马灯。
     明诚睁大眼睛,突然哭了出来。他看到了那一幕。
     明楼把他捡回明家,他像只小猫一样晕在他背上,面颊贴着他温暖的毛衣,他努力睁开眼睛,看到了明楼的后脑勺。那天阳光正好,懒洋洋的照在两人身上。

     1978年5月21日,小满,明诚逝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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